上海舊事話百年 (56)    一夜暴富黃粱夢

榮豐紗廠生意非常好﹐但是開銷也非常大﹐實際上這一年半的時間﹐章榮初在棉花上賺的錢比紡織業務上賺的要多得多。

金思義是廠長，只管生產，榮豐紗廠總經理是章榮初﹐買棉花是他負責，但對于棉花的好壞﹐他並不很懂﹐最初交結的一位棉花大掮客沈夢吉﹐先把樣品送到廠裡﹐讓金廠長看過﹐再講價錢買下來﹐哪知樣品是好的﹐送進來的棉花卻「夾粗」很多﹐在細絨棉花中夾了很多粗絨進去。許多兜銷中國棉花的棉花商﹐都是花樣百出﹐有的攙雜﹐有的攙水﹐五花八門﹐弊端百出﹐防不勝防﹐吃虧不少。

章榮初頭痛不已﹐認為中國棉花掮客不老實，洋行規規矩矩﹐還是買洋花吧。當時上海專門批銷洋棉的外商洋行﹐大小有十多家﹐大的如美商美安洋行﹑美福洋行﹑茂新洋行﹐瑞士福家洋行等﹐他們都有跑街來兜銷外棉。洋行來兜銷洋花﹐絕大部份是定貨﹐偶然有少數是現貨﹐章榮初總是拿樣品和金廠長商量﹐由金廠長根據需要選定品級﹐決定數量。

但是洋行的定貨方式﹐有一個外匯兌換率的問題。起先﹐章榮初按照廠裡需要﹐向洋行定棉花﹐等到定貨運到﹐由于那時法幣貶值﹐物價上漲﹐和定貨時相比﹐就多賺了很多錢。

向洋行定貨不要預付定洋﹐只要廠裡蓋一個圖章﹐總經理一個人簽字就可以了。這樣章榮初貪心驟然﹐逐漸把定額放寬﹐廠裡需要五百包﹐他定一千包﹐等到定貨運到上海﹐把多定的五百包賣去﹐賺了很多錢﹐這樣越做越大﹐定貨越定越多﹐錢也越賺越多。章榮初索性無軌電車﹐洋行的「殺老夫」(Shroff﹐跑街先生)來兜銷﹐他來者不拒﹐到1940年4月底﹐總共定了四萬二千多包﹐假使完全給自己廠用的話﹐足可以用四年。

這四萬二千多包定貨中﹐有四分之三在定貨時結好了遠期外匯﹐那時候外匯由中央銀行平準基金委員會掛牌﹐美匯是五元二角五分﹐即法幣一百元可換美匯五元二角五分﹐牌價很長時間不動﹐為了省掉一筆掉期費用﹐後來定的棉花即佔總數四分之一﹐就不再結匯。

1940年﹐抗戰正處最艱難的相持階段﹐德日意簽訂《三國公約》﹐組成軸心國﹐法西斯主義氣焰到達頂點﹐上海經濟動蕩。1940年3月﹐汪偽政府在南京成立。在歐洲﹐英法綏靖主義終於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，1940年5月﹐納粹德國繞過馬奇諾防線突襲西歐﹐6月14日佔領巴黎﹐貝當政府投降。歐洲消息傳來，上海外匯市場一片慌亂。中央銀行停止掛牌﹐人心更亂﹐美匯黑市劇漲﹐一下子縮到四元二角五分。

章榮初一算﹐已經結好外匯的四分之三部分﹐可以賺七百三十萬元﹐從來沒有賺過那麼多錢﹐他喜出望外﹐加上幾家工廠的財產﹐一夜間成了千萬富翁 ！

但誰料這個外匯劇變原來是外資金融大鰐的一個佈局﹐中央銀行掛牌一停﹐外匯頓時大漲﹐等到漲風一停﹐又恢復掛牌﹐依然是五元二角五分﹐這樣一來外匯多頭紛紛拋售。章榮初一個月前賬面賺七百三十萬﹐要等貨物全部賣清後﹐方始可以賺到手。但只有兩個月時間﹐6月2日外匯回到六元二角五分﹐非但七百三十萬賺不到﹐還要蝕掉七百三十萬﹐這是對已結算的四分之三來說﹐還有四分之一是一百法幣兌換四元二角五分美金時結的外匯﹐今天突然變成六元二角五分﹐就要虧本三分之一﹐達三﹑四百萬﹐兩部分合起來共虧了一千多萬。

人算不如天算，世界局勢的巨變令章榮初措手不及。千萬富翁只做了一個月﹐一夜之間風消雲散﹐從千萬富翁變成了負債千萬。

外國洋行在做榮豐紗廠生意時是互相競爭、你爭我奪﹐到了他們大家都吃虧的時候就聯合起來了。有一天﹐一個洋行翻譯私下來告訴章榮初一個消息﹐說﹕「今天外國人在匯中飯店開過一次會議﹐凡是與榮豐有生意的洋行都來參加的﹐還有外國律師參加﹐他們準備要通過領事館把你榮豐紗廠先封起來﹐他們認為榮豐紗廠至少值三四百萬﹐接管紗廠後﹐總可以撈回一點的。」

章榮初聽了這個消息﹐大吃一驚﹐腦子像風車一樣在轉﹐這是一個難題﹐怎樣對策呢﹖章榮初的腦筋只要到了緊要關頭就會想出個歪點子。當天晚飯後﹐他急匆匆到一個朋友家去﹐他是英商泰利洋行屬下的「輪奐地產公司」的華人經理(買辦)﹐名叫張文駿。

當年上海房地產業﹐分為自產商(地產開發商)和經租商(房產中介)兩類﹐「八一三」抗戰爆發﹐上海租界成為「孤島」﹐外資房地產商不再投資﹐中國房地產商乘機崛起。應時而生的經租公司有廿一家之多﹐原在英商泰利洋行任職的張文俊﹐組建了輪奐經租處﹐代理的產業有大樓、公寓、花園住宅一千多幢﹐成為經租商中的佼佼者。

章榮初把榮豐紗廠定了幾萬包洋花﹐大大虧本﹐和洋行開會要來封厰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張文俊﹐對他說：「這件事情要請你幫忙。」

張文俊說：「這批外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﹐叫我怎麼幫你呢﹖」

章榮初說：「我不是請你同外國人去講交情﹐我有個辦法要請你幫忙。」張文俊說﹕「好﹐你講講看﹐我能夠幫忙一定幫。」

章榮初說：「榮豐紗廠與你輪奐公司訂一張假合同﹐是榮豐紗廠向你們輪奐公司借二百萬元﹐訂清三年﹐年息六厘﹐這張合同要做成是一年前訂的﹐合同你叫外國老闆簽一份給我﹐我不簽回給輪奐公司。」

章問張：「這麼一件事情﹐你辦得到嗎﹖」

張點點頭說：「我想沒有問題﹐不過你出多少代價呢﹖」

章早有準備，說：「送輪奐公司一萬元。」

張文俊看一看手錶對章說：「你在我家等一等﹐我馬上到輪奐大班家同他去談。」

兩個小時後張文俊回來了﹐已經打好一張借款二百萬元的英文假合同﹐輪奐大班也已經簽好字。張文俊說：「已經統統辦好了﹐只要你在這張契約上簽字蓋章就生效了。」章榮初很滿意﹐說一萬元明天就送來。

章榮初拿了這張假合同﹐馬上到廠裡，對金廠長說﹐連夜派人到徽章店去﹐叫他們做幾千隻銅皮標誌﹐式樣是橫條﹐橫二寸半闊﹐直半寸高低﹐上面做字樣「本財產屬英商輪奐地產公司所有」﹐叫他們連夜做起來﹐明天下午一定要送來。

第二天銅皮標誌做好送到廠裡﹐金廠長馬上發動工人﹐在每部不論大小的任何機器和其他生財器具上﹐都在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﹐都釘上一塊，房屋上做一塊大牌﹐寫上同樣幾個字﹐經過一天兩夜全部做好了﹐做得天衣無縫。

果然三四天後的一個早晨﹐來了許多外國人﹐每人帶一個翻譯﹐先到榮豐紗廠天津路辦事處﹐對章榮初說要到廠去參觀。章表示歡迎﹐說：「抱歉得很﹐我沒有時間陪你們同去﹐我打電話到廠裡去﹐歡迎你們去參觀。」他們坐也不坐﹐立即到廠裡去了。

幾個鐘頭後，廠裡來電話告訴章榮初﹐他們起先興致很高﹐參觀中途看見了這塊「本財產屬英商輪奐地產公司所有」的牌子﹐查看到所有機器建築上都有，個個顯出沮喪懊惱的神色﹐扭頭就走了。後來聽到反應﹐外國人都責怪這些「殺老夫」﹐說榮豐紗廠已經抵押給人家﹐你們難道不知道﹖洋行也束手無策了。

這場風波之後﹐榮豐廠的經濟狀況焦頭爛額﹐章榮初又一次落得瀕臨破產的險境，他認真思考反省，反省的結果是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只能創業，不能守業，只有創業遠見和衝勁，但缺乏守業的細心和耐力，他作出決定，開除自己，把管理權交給一個總經理。這在當年是非常超前的思維，公司由職業經理人管理，章榮初在三十年代末已經認識到，從而令他的事業，從1940年起走向另一個發展的高峰。